从笑中解读《香菱学诗》:香菱学诗

从笑中解读《香菱学诗》

《香菱学诗》，选自《红楼梦》第48回《滥情人情误思 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这一精彩片段，沪教版、人教版 中学语文教材都选编为课文。节选部分含标点不过三千四百 余言，然而就在这不长的篇幅中，一个“笑”字出现了42次。

笔者以为，抓住文中出现的42次“笑”，让学生揣摩品味， 是解读此文的一条巧妙路径。现将师生共同探讨的发现整理 如下，与大家交流。

一、“笑”中展现出大观园中的美好世界 大观园是为迎接元妃省亲而建。省亲之后，贾政令人封 锁，不敢使人进出骚扰。元妃考虑大好的园子如此冷落，便 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

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第23回）由此，大观园成为一个 冰清玉洁的世界，成为众女儿的世外桃源。在这里，大家自 由自在，没有了世俗的繁文缛节。香菱到黛玉处问诗学诗， 众人都来看她，都来鼓励她。黛玉评价香菱第一首“意思却有，措辞不雅”，香菱“越性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 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李纨、宝钗、探 春、宝玉等听得此信，都远远地站在山坡上瞧看他”，充满 着关切。香菱写出第二首诗，众人便急切地问黛玉“作的如 何”。香菱梦中得诗，拿给众人看，众人“笑道”，“这首 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 有心人’。社里一定请你了”。大观园中，众人对香菱充满 关爱，这种关爱流淌在言辞之中、眉宇之间。

大观园也是香菱自己向往的世界，只是苦于自己的身份 （薛蟠的侍妾），不能入园，但心生想往，已非一日。这一 次薛蟠游艺他乡，宝钗素知香菱“心里羡慕这园子不是一日 两日了，只是没个空儿”，便向薛姨妈要香菱与自己做伴， 希望香菱夜晚能够帮自己作一些女红。因此香菱才能够陪伴 宝钗，入居蘅芜苑。对此，香菱自己也说“久要和姑娘做伴 儿去，又恐怕奶奶多心，说我贪着园子里来逛”。在香菱眼 里，大观园是一个女儿国，一个精神的世外桃源。脂砚斋在 这一回有这样的评语：
“细想香菱之为人，根基不让迎、探；
容貌不让凤、秦；

端雅不让纨、钗；
风流不让湘、黛；
贤惠不让袭、平。所惜 者，青年罹祸，命运乖蹇，至为侧室，且虽曾读书，不能与 林、湘并驰于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岂可不入园哉？…… 欲令入园，必呆兄远行之可。”二、“笑”中展现出大观园中的众人性格 曹雪芹善于通过神态描绘众人各异之性格。譬如第40回， 刘姥姥逗乐，写众人之笑，堪称绝唱。《香菱学诗》这一段， 通过一个“笑”字，写出人物各自性格。

李纨是长嫂，孀居，以课子为己任，生活中她也照料众 人。香菱寻诗觅句入魔，“李纨笑道”，“咱们拉了他往四 姑娘房里去，引他瞧瞧画儿，叫他醒一醒才好”。言辞之中 充满关切，这正是李纨性格所在。

探春之诗才，大观园中略逊于林、薛二人，堪与湘云比 肩。与林、薛、史三人不同，探春热衷大观园中的公益事业 ——结社吟诗，大观园中的第一个诗社——海棠社就是她发 起筹建。文中探春有5处“笑”，其中一处是与黛玉同“笑”。

探春4处“笑”，请香菱入社、说会作诗者皆入画，都是对 香菱的鼓励，而跟看香菱改诗、让香菱“闲闲”，则是对香 菱的关切。

宝玉是大观园中的热心人。选文中宝玉“笑”着说了四 句话。他将群钗的诗作传到大观园之外，探春、黛玉不信， 他笑着赌誓“说谎的是那架上的鹦哥”，用探春、黛玉的话 说，这“真真胡闹”。“胡闹”本就是这位怡红公子的性格。

听香菱品“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宝玉认为“听你说 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 ，“三昧已得”是对 香菱读诗的最高褒奖；
随即就笑着鼓励香菱“就作起来，必是好的”，宝玉是鼓励香菱作诗的第一人；
看到香菱沉入诗 境，忘我作诗，宝玉认为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 再不虚赋情性”，因命运而“俗了”的香菱“到底有今日。

可见天地至公”，将香菱学诗提到“地灵人杰”的高度予以 褒奖，正是他“女儿观”的体现。贾宝玉尊重女性（女儿） 有诸多体现，如观龄官画蔷、为平儿理妆。与香菱有关的还 有一处：第62回中香菱与豆官斗草，弄污了新裙子，宝玉作 主将袭人的裙子换给了香菱。

宝钗向其母说项，香菱才能够进入大观园。宝钗让香菱 入大观园，一是“遂”香菱之心，二是希望夜长之日，香菱 能够帮自己“作活”。前者值得肯定，后一动机就值得商榷。

这两个动机都能体现宝钗性格：前者足见她善察言观色、会 做人；
后者体现她勤劳守拙。

对香菱作诗，笔者对人教版教参持不同意见：薛宝钗并 不支持其学作诗，相反，可以说是持反对态度。香菱入园第 一件事，便是央求宝钗教其作诗，但遭到其拒绝。宝钗认为 香菱想学作诗是得陇望蜀，反而希望她去四处走走，尤其是 到贾母处坐坐，以期改善人际关系。这是宝钗典型性格的体 现。文中宝钗有4处笑语，各有侧重。香菱作了第一首诗， “宝钗看了笑道：‘这个不好，不是这个作法。你别怕臊， 只管拿了给他瞧去，看他是怎么说。’”而对这首诗，黛玉 的评价是“意思却有，只是措辞不雅”，随即鼓励香菱放开 胆子再作一首。对同一首诗的不同评价，足以显现人物性格：薛之评语“不好，不是这个作法”，无异于当头否定。

以薛宝钗之诗才，自能评价，为何要让她去找黛玉，其不热 心可见一斑，其中亦不乏推诿成分。换个角度来看，这也是 宝钗为人有城府之体现：既然“不好”，且“看他是怎么说”， 大有看黛玉笑话之嫌。评论香菱第二首诗，“宝钗笑道：‘不 像吟月了……你看句句倒是月色。’”在此之前，林黛玉已 经说“难为他了”， 宝钗的“不像吟月”，直接告诉香菱 所写之诗走题了，批评的程度又加深了。

文中还多处写宝钗批评黛玉教香菱学诗的话，说黛玉教 香菱学诗，使香菱益发呆头呆脑，走火入魔了。宝钗主张女 子无才便是德，一贯反对女子吟诗作赋，认为“咱们女孩儿 家不认得字的倒好。……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 内之事，……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第42 回）林黛玉在行酒令时用了《牡丹亭》《西厢记》的句子， 她便要审林黛玉。薛宝钗就是这样一个以封建正统思想自居 的人，对香菱学诗持否定态度。需要再深入挖掘的是，平素 宝钗待人接物，一般是“一问摇头三不知”，不对人与事作 褒贬臧否，她对香菱学诗一再亮明自己观点，除了“女子无 才便是德”之正统观念外，香菱是薛蟠的妾，在薛家处于半 仆半主的地位，其特殊身份也是宝钗如此待她的重要原因。

黛玉留给众人印象就是小性、不大度，甚至有点尖酸。

第8回李嬷嬷说：“真真这林姑娘说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这代表贾府众人对林黛玉的评价。第7回她诘问替薛姨妈送 宫花的周瑞家的、第20回她戏谑史湘云，无不体现她此方面 性格。跟宝玉怄气、使小性子，作品中俯拾皆是。可是对香 菱学诗，黛玉全然不是如此。

黛玉的“笑”，体现出热情大方之性格。香菱请黛玉教 她作诗，黛玉“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 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不似宝钗，拒香菱于千里之外， 而是慨然应允。一个主动、热情、率真、大方、自信、当仁 不让、乐为人师的林黛玉就出现在香菱与读者面前。而一句 “不过是起承转合……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 使得”，将要求极高的平仄虚实轻描淡写地说出，彻底打消 香菱顾虑，让基础薄弱的香菱对作诗不再有畏难情绪，足见 她对香菱的积极鼓励。

黛玉的“笑”，展现出循循善诱的高超教学艺术。与香 菱交流过程中，黛玉始终面带笑容，和蔼亲切。“黛玉笑道：
‘共记得多少首？’”“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 长进。你且说来我听。’”“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 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黛玉亲切的笑容，引导香菱说出 读诗体会，鼓励香菱用自己的生活体验来阐释诗之意境。对 香菱初作之诗，宝钗完全不顾香菱感受，虽然也是“笑”， 但说“这个不好，不是这个作法”，直接否定。对同一首诗， 黛玉则“笑”道：“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换句话说， 诗的立意是合适的，只是语言表达不够文雅，黛玉的笑语很注意分寸，而不是像宝钗一棍子打死。这样的评价充满鼓励 性。不唯如此，还指出措辞不雅之原因：“你看的诗少，被 他缚住了”。要香菱“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 子去作”。让香菱不带任何心理负担，去作“放胆诗”，符 合写诗作文规律，对香菱则充满鼓励，消除了她的自卑与畏 难情绪。对香菱的第二首诗，宝钗评价是“不像吟月了”， 直接说香菱的诗走题了；
而黛玉先说“自然算难为他了”， 肯定了香菱的写作态度，随后指出诗“过于穿凿”，提醒香 菱不要重蹈覆辙。

在教香菱读诗作诗过程中，黛玉表现出一种大家风范， 对宝玉，也十分和善。宝玉说香菱读诗已得“三昧”，“黛 玉笑道：‘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 套了前人的来。’”随后，解释王维诗句如何从陶诗中化出。

在这一次次出现的“黛玉笑道”中，我们可以品读出一 个全新的林黛玉：一个诗人，一位老师，一位有诗性、有灵 性、有悟性、有耐性、有创造性、有丰富教学经验、有生机 和活力的好老师。在香菱面前，林黛玉不是那个多愁善感、 孤傲尖刻、爱猜忌、爱使性子的富家小姐，而是一个学识渊 博、热情大方、富有同情心，具有超凡的才情气质，显现出 光风霁月般情怀的诗性林姑娘。这一次次出现的“笑道”， 也体现了她对这位与自己有着相似的寄人篱下命运的香菱 同情，她是香菱命运与精神追求的知音。黛玉是“金陵十二 钗”正册之首，而香菱是“金陵十二钗”副册之首，黛玉对香菱读诗写诗的指导、精神上的关照与鼓励，或许与此有关 吧。

前面所引脂砚斋对香菱的一段评语，从出生（根基）、 容貌、端雅、风流、贤惠五个方面与众钗比较，突出香菱不 逊钗黛诸芳。同时，交代香菱身份——薛蟠侧室，这一身份 不能入住众女儿们居住的大观园，她日常需要侍奉丈夫与婆 母，甚至要完成薛宝钗吩咐的一些事儿，也无时间入园居住。

这就是端雅风流的香菱命运，不由得令人叹惋。古典长篇小 说，有分章立传的写法。按照脂砚斋的理解：“慕雅女雅集 苦吟诗”一段文字，正是曹雪芹想方设法为香菱单独立传。

事实也是如此，《红楼梦》前80回中，香菱出场并不多，在 次数不多的出场中，多次只是简笔带过，如第1、4、7、16 等回。更多时候，香菱出场多跟随薛姨妈后，这是其身份 ——薛蟠的侍妾——使然。

在第48、62回，有半回 篇幅对香菱有浓墨重彩的描绘，可视作曹雪芹为香菱立 传：第48回侧重表现香菱高雅的精神追求；
第62回侧重表现 她对美好的夫妻生活情感的渴望。

这16次“笑”，从不同的角度展现香菱的性格与精神。

有的“笑”，展现香菱学诗的热情。宝钗往贾母处去，香菱 往潇湘馆来，一见黛玉，“因笑道”，恳求黛玉“好歹教给 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这里的“造化”，就是福气。

得到黛玉的肯定回答，跟着“笑说”“你可不许腻烦”。香菱拜师学艺的诚挚之心、急迫之心，可见一斑。有的“笑”， 展现香菱受教的虚心。香菱“笑”着说自己喜爱陆游的诗句， 黛玉说不能读这样浅近的诗，并提醒她将王摩诘、老杜、李 青莲的五律、七律、绝句各读一两百首，这实际上是对香菱 委婉批评。香菱非但不生气，反而“笑道”，让黛玉把这些 书拿出来让她夜里念几首也好。有的“笑”，则展现这位苦 命女子待人接物的乐观态度。对宝玉的称赞、探春所说的邀 她入社，尽管她主观上认为是打趣自己，也是“笑”着回答。

众人见她入魔，带她去看惜春的画，以期让她醒一醒，她看 到画上的美人，便“笑”着说谁是宝钗谁是黛玉。还有的“笑”， 则体现出她 精诚专注的学诗态度。黛玉说她的第一首诗措辞不雅， 她默默地在池边树下山石之上出神，“皱一回眉，又含笑一 回”；
晚间三更以后上床卧下，两眼鳏鳏，直到五更方才蒙 眬睡去，不多时，就“从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 首还不好？’”这种“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 的投入，在这“含笑”与“梦中之笑”中也得到了淋漓 尽致的体现。

香菱第三首诗的首句“精华欲掩料应难”，写尽香菱坎 坷的人生，可谓写尽她的精神追求。用她自己的话，就是“我 不过是心里羡慕”，即便是“学着顽罢了”，也是她“慕雅” 的精神追求——一个苦命女子的向往高雅的精神追求。参考文献：
［1］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长沙：岳麓书社，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