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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芳散文精选三篇:何其芳的散文

来源:领导发言 时间:2019-09-09 17:45:11 点击:

何其芳散文精选三篇

何其芳散文精选三篇 何其芳散文精选一:老人 我想起了几个老人:
首先出现在我的记忆里的是外祖母家的一个老仆。我幼时常寄居在外 祖母家里。那是一个巨大的古宅,在苍色的山岩的脚下。宅后一片竹林,鞭子似 的多节的竹根从墙垣间垂下来。下面一个遮满浮萍的废井,已成了青蛙们最好的 隐居地方。我怯惧那僻静而又感到一种吸引,因为在那几乎没有人迹的草径间蝴 蝶的彩翅翻飞着,而且有着别处罕见的红色和绿色的晴蜓。我自己也就和那些无 人注意的草木一样静静地生长。这巨大的古宅仅有四个主人:外祖母是很老了;
外祖父更常在病中;大的舅舅在县城的中学里;只比我长两岁的第二个舅舅却喜欢 跑出门去的一些野孩子玩。我怎样消磨我的光陰呢那些锁闭着的院子,那些储藏 东西的楼。和那宅后,都是很少去的。那些有着镂成图案的窗户的屋子里又充满 了陰影。而且有一次,外祖母打开了她多年不用的桌上的梳妆匣,竟发现一条小 小的蛇蟠曲在那里面,使我再不敢在屋子里翻弄什么东西。我常常独自游戏在那 堂屋门外的阶前。那是一个长长的阶,有着石栏杆,有着黑漆的木凳。站在那里 仰起头来便望见三个高悬着的巨大的匾。在那镂空作龙形的边缘,麻雀找着了理 想的家,因此间或会从半空掉下一根枯草,一匹羽毛。

但现在这些都成为我记忆里的那个老仆出现的背景。我看见他拿着一 把点燃的香从长阶的左端走过来,跨过那两尺多高的专和小孩的腿为难的门坎走 进堂屋去,在所有的神龛前的香炉中插上一炷香,然后虔敬地敲响了那圆圆的碗 形的铜罄。一种清越的银样的声音颤抖着,飘散着,最后消失在这古宅的寂寞里。

这是他清晨和黄昏的一件工作。

他是一个聋子。人们向他说话总是大声地嚷着。他的听觉有时也还能 抓住几个简单的字音,于是他便微笑了,点着头,满意于自己的领悟或猜度。他 自己是几乎不说话的,只是有时为着什么事情报告主人,他也大声地嚷着,而且 微笑地打着手势。他自己有多大的年纪呢,他是什么时候到这古宅里来的呢,无 人提起而我也不曾问过。他的白发说出他的年老。他那种繁多然而做得很熟练的 日常工作说出他久已是这家宅的仆人。我不知怎样举出他那些日常工作,我在这里列一个长长的表吗,还是 随便叙述几件呢。除了早晚烧香而外,每天我们起来看见那些石板铺成的院子象 早晨一样袒露着它们的清洁,那完全由于他和一只扫帚的劳动。在厨房里他分得 了许多零碎事做,而又独自管理一个为豢养肥猪而设的锅灶。每天早晨他带着一 群鸭子出去,牧放在溪流间,到了黄昏他又带着这小队伍回来。他又常常弯着腰 在菜地里。我们在席间吃着他手种的菜蔬。并且,当我们走出大门外去散步,我 们看见了向日葵高擎着金黄色的大花朵,种着萝卜的菜地里浮着一片淡紫色和白 色的小十字花。

向日葵花是骄傲的,快乐的;萝卜花却那样谦卑。我曾经多么欢喜那 大门外的草地啊,古柏树象一个巨人,蓖麻树张着星鱼形的大叶子,还有那披着 长发的万年青。但现在这些都成为对于那个勤劳的老人唱出的一种合奏的颂歌。

他在外祖母家当了多少年的仆人呢,是什么时候离开了那古宅呢,我 都不能确切地说出。只是当我在另一个环境里消磨我的光陰,听说有一天他突然 晕倒在厨房里的锅灶边。苏醒后便自己回家去了。人们这时才想到他的衰老。过 了一些日子听说他又回到了那古宅里,照旧做着那些种类繁多的工作。之后,不 知是又发生了一次晕倒呢还是旁的缘故,他又自己回家去了,永远地离开那古宅 了。

我在寨上。我生长在冰冷的坚硬的石头间。

大人们更向一个十岁的孩子要求着三十岁的成人的拘束。

但一个老实规矩的孩子有时也会露出顽皮的倾向,犹如成人们有时为 了寂寞,会做出一些无聊的甚至损害他人的举动。我就在这种情形下间或捉弄寨 上的那个看门人。

他是一个容易发脾气的老人,下巴长着花白的山羊胡子,脑后垂着一 个小发辫。他已在我们寨上看了好几年的门了。在门洞的旁边他有着一间小屋。

他轮流地在各家吃一天饭,但当地方上比较安静,有许多家已搬回住宅去的时候, 他就每月到那几家去领取几升米,自己炊食。不知由于生性褊急还是人间的贫穷 和辛苦使他暴躁,总之他在我的记忆里出现的时候大半是带着怒容坐在寨门前的 矮木凳上,嘴里咕噜着,而且用他那长长的烟袋下面的铁的部分敲打着石板铺成 的街道。那己变成黄色的水竹烟袋又是他的手杖,上面装着一个铜的嘴子,下 面是一个铁的烟斗。它也就是有时我和他结恨的原因。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常把 它藏匿起来,害他到处寻找。

有一次我给自己做一个名叫水槍的玩具。那是用一截底下留有竹节并 穿有小孔的竹筒和一只在头上缠裹许多层布的筷子做成的,可以吸进一大杯水, 而且压出的时候可以射到很远的地方。己记不清这个武器是否触犯了他,总之, 他告诉了我的祖父。我得到的惩罚是两个凿栗,几句叱责,同时这个武器也被祖 父夺去,越过城墙,被掷到岩脚下去了。

他后来常从事于一种业余工作:坐在一个特制的木架上,用黄色的稻 草和竹麻织着草鞋。在这山路崎岖的乡下,这种简陋然而方便的鞋几乎可以在每 个劳动者的脚上见到。他最初的出品是很拙劣的,但渐渐地进步了,他就以三个 铜元一双的价格卖给出入于寨中的轿夫,工匠,或者仆人。

我现在仿佛就看见他坐在那样一个木架上。工作使他显得和气一点了。

于是在我的想象里出现了另外一个老人,居住在一条大路旁边的茅草屋里,成天 织着草鞋,卖给各种职业的过路人。他一生足迹不出十里,而那些他手织成的草 鞋却走了许多地方,遭遇了许多奇事。

我什么时候来开始写这个“草鞋奇遇记”呢。

黄昏了。夜色象一朵花那样柔和地合拢来。我们坐在寨门外的石阶上。

远山渐渐从眼前消失了。蝙蝠在我们头上飞着。我们刚从一次寨脚下的漫游回来。

我们曾穿过那地上散着松针和松球的树林,经过几家农民的茅草屋,经过麦田和 开着花的豌豆地,绕着我们的寨所盘据的小山走了一个大圈子,才带着疲倦爬上 这数十级的蜿蜒的石阶,在寨门口坐下来休息。

我,我的祖父,和一个间或到我家来玩几天的老人。

他正在用宏亮的语声和手势描摹着一匹马。仿佛我们面前就站立着一 匹棕黄色的高大的马,举起有长的鬣毛的颈子在萧萧长鸣。他有着许多关于马的 知识:他善于骑驭,辨别,并医治。

他是一个武秀才。我曾从他听到从前武考的情形:如何舞着大刀,如 何举起石磴,如何骑在马背上,奔驰着,突然转身来向靶子射出三枝箭。当他说 到射箭的时候,总是用力地弯起两手臂来作一手执弓一手拉弦的姿势。我也曾从他听到一些关于武士的传说。在某处的一个古庙里,他说, 曾住过一位以棍术著名的老和尚;他教着许多徒弟,有一天,他背上背一个瓦罐, 站在墙边。叫他的弟子们围攻他,只要有谁用那长长的木棍敲响了瓦罐他就认输。

结果呢,不用说老和尚是不会输的。

他自己也很老了,却有着一种不应为老人所有的宏亮的语声,而且那 样喜欢谈着与武艺有关的事物。但我那时是一个孩子,不知人间有许多不平,许 多不幸,对于他那些叙述仅仅当作故事倾听,并不曾幻想将来要装扮着一个游侠 骑士,走到外面界去。我倒更热切地听着关于山那边的情形。他曾到很远的地方 去贩卖过马。山的那边,那与白云相接并吞没了落日的远山的那边,到底是一些 什么地方呢,到底有着一些什么样的人和事物呢,每当我坐在寨门外凝望的时候, 便独自猜想。那个老人的叙述并不能给我以明确的观念和满足。渐渐地他来得稀 疏了。大概又过了几年吧,听说他已走入另一个世界里去了。人的生命是短促的。

最后我看见自己是一个老人了,孤独地,平静地,象一颗冬天的树隐 遁在乡间。我研究着植物学或者园艺学。我和那些谦卑的菜蔬,那些高大的果树, 那些开着美丽的花的草木一块儿生活着。我和它们一样顺从着自然的季候。常在 我手中的是锄头,借着它我亲密地接近泥土。或者我还要在有陽光的檐下养一桶 蜜蜂。人生太苦了。让我们在茶里放一点糖吧。在睡眠减少的长长的夜里,在荧 荧的油灯下,我迟缓地,详细地回忆着而且写着我自己的一生的故事…… 但我从沉思里惊醒了。这是一个多么荒唐的梦啊。在成年和老年之间 还有着一段很长的距离。我将用什么来填满呢应该不是梦而是严肃的工作。

何其芳散文精选二:树阴下的默想 我和我的朋友坐在树陰下。六月的黄金色的陽光照耀着。在我们眼前, 在苍翠的山岩和一片有灰瓦屋顶的屋舍之间,流着浩浩荡荡东去的扬子江。我们 居高临下。这地方从前叫西山,但自从有了一点人工的装饰,一个运动场,一些 花木和假山石和铺道,便成了公园。而且在这凉风时至的岩边有了茶座。

我们就坐在茶座间。一颗枝叶四出的巨大的常绿树荫蔽着。这种有椭 圆形叶子的乔木在我们家乡名黄桷树,常生长在岩边岭上,给行路人休憩时以清 凉。当我留滞在沙漠似的北方我是多么想念它啊,我以不知道它在植物学上的名 字深为遗憾,直到在一本地理书上读到描写我们家乡的文字,在土壤肥沃之后接上一句榕陰四垂,才猜想它一定是那生长在热带的榕树的变种。

现在我就坐在它的树陰下。

而且身边是我常常想念的别了四五年的朋友。

我将怎样称呼我这位朋友呢我曾在诗中说他常有温和的沉默。有人称 他为一个高洁的人。高洁是一个寒冷的形容词,然而他,就对于我而言,是第一 个影响到我的生活的朋友。他使我由褊急,孤傲和对于人类的不信任变得比较宽 大,比较有同情。就他自己而言,他虽不怎样写诗却是一个诗人。当我和他同在 一个北方古城中的会馆里度着许多寂寞的日子,我们是十分亲近;当我们分别后, 各自在一边受着苦难,他和肺病斗争而我和孤独,和人间的寒冷,最后开始和不 合理的社会斗争,我仍是常常想念他。他是一个非时间和生活上的疏远所能隔绝 的朋友。

这次我回到乡下的家里去过完了十三天假日,又到县城里来冒着暑热, 等着船。又等了三天的船。正当我十分厌烦的时候,他坐着帆船从他那闭塞的不 通邮讯的乡下到县城里来了。

但我们只有着很短促的时间。今天夜里我就将睡在一只船上,明天清 晨我就将离开我的家乡。我的旅程的终点是在辽远的山东半岛的一个小县里。我 将完全独自地带着热情和勇敢到那陌生地方去,象一个被放逐的人。

我们说了很多的话,随后是片刻沉默。就在这片刻沉默里,许多记忆, 许多感想在我心里浮了起来。

北方的冬天。已经飘飞过雪了。一种奇异的悒郁渴望。那每当我在一 个环境里住得稍稍熟习后便欲有新的迁移的渴望。又不可抵御地折磨着我。我写 信给我的同乡,说想搬到他们所住的那个会馆里去。回信来了:“等几天再搬来 吧,我们现在过着贫穷的日子。”那会馆里几乎全是一些到北方来上学的年轻人, 常常因家里的钱寄到得太迟而受窘迫。但我还是搬去了,因为我已不可忍耐地厌 倦了那有着熊熊的炉火的大学寄宿舍,和那辉煌的图书馆,和那些放散着死亡的 芬芳的书籍。

搬到会馆后我的屋子里没有生炉火,冷得象冰窖。每天餐桌上是一大 盆粗菜豆腐,—碗咸菜和一锅米饭。然而我感到一种新鲜的欢欣。因为我们过着一种和谐的生活。而我那常有温和的沉默的朋友那时候 更常有着温和的微笑。在积雪的日子,我往往独自跑出去享受寂寞,回来便坐着 写诗。那是一些很幼稚的歌唱,但全靠那位朋友读后的意见和暗示我才自己明白。

所以他又是第一个影响到我的写作的朋友。他使我的写作由浮夸,庸俗和浅薄可 笑的感伤变成比较亲切,比较有希望。他自己是不常写作的。但有一次他从抽屉 里拿出一册手抄本给我看,上面写满了用小诗形式记下来的诗的语言,象一些透 明的露珠那样使我不能忘记。到现在我还能背诵出其中的一些:
寂寞的秋 猫儿绕着我的脚前脚后 吹去爬到我书上的虫儿 使它做一个跳岩的梦 迟晚的北方的春天终于来了,或者说已是初夏,因为在那古城里这两 个季节是分不清的。每个院子里的槐树已张开了它的伞。他的窗前已牵满了爬山 虎的绿叶。我常常坐在他的屋子里闲谈,或者谛视着在那窗纱上抽动着灰色的腿 的壁虎。他呢,他望着屋檐下的去年的旧蜂窝想念他的昔日。我们都感到最好以 工作来排遣寂寞了。于是我们自己印一种小刊物来督促我们写作。

这小刊物印行了三期便没有继续,因为我被折磨于一种生活上的纠纷。

一种燃烧着自己的热情,再也不能安静地提起笔来写一点什么。

那郁热的多雨的夏季啊,我第一次背起了爱情的十字架。

我常以我那位朋友的屋子为我的烦忧的托庇所,因为在那里我可以找 到平静、友谊和莫逆于心的谈话。有时我们一同缓步在那些曲折的多尘的小胡同 里,或者在那开着马缨花的长街上。

一个晚上我们又走进了一个常去的荒凉的园子里。隔着暗暗的湖水, 我们停下来遥望对岸的树林。我突然想起了家乡。而他也谈起他将来愿意回到乡 下住着,常常坐在屋侧的池塘边的树陰下钓鱼,并且希望那时乡下的交通比较方 便,邮差从池塘边走过,时常把远方的信亲交在他手里。

不久他就离开了那个古城,回到混乱的文化落后的家乡去寻找职业。没有发现适宜的工作却发现了肺病。他吐血了。这个悲哀的消息给我带来惊讶, 忧虑,我想起了他瘦弱的身体,困难的家庭状况和家乡的那种折磨人的社会环境。

全靠他自己,他和那可怕的疾病斗争了四五年还是坚强地活着。在这 中间他还断续地以劳力去换取一种极简单的生活。

在一封信里他写着:“我宁愿挑葱卖蒜,不和那些人往来。”那些人是 什么人呢不待推测,我就想到那是充满各地的闭着眼向社会的上层爬的人们。后 来他又寄一些新的小诗给我,当我读到其中的这样一首:
我愿是一个拣水雀儿 在秋天的田坎上 啄雨后的露珠 我起了许多感触。我联想到一位古代的愤世者的话:“世间无一可食, 亦无一可言。” 现在我们见面了。他更加瘦弱而我则带着风尘之色。让我们为着想起 了那些已经消逝的岁月再沉默一会儿吧,那些寂寞的使人老的岁月。

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很年轻的人了,却又怀抱着一种很年轻的感觉:仍 然不关心我的归宿将在何处,仍然不依恋我的乡土。未必有什么新大陆在遥遥地 期待我,但我却甘愿冒着风涛,带着渴望,独自在无涯的海上航行。

是什么在驱策着我是什么使我在稍稍安定的生活里便感到十分悒郁 对于明天我又将离开的乡土,这有着我的家,我的朋友和我的童年的 乡土,我真是冷淡得如一个路人吗,我责问着自己。我不自禁地想起一片可哀的 景象:干旱的土地;焦枯得象被火烧过的稻禾;默默地弯着腰,流着汗,在田野里 劳作的农夫农妇。

这在地理书上被称为肥沃的山之国,很久很久以来便已为饥饿、贫穷、 暴力和死亡所统治了。无声地统治,无声地倾向灭亡。

或许这就是驱使我甘愿在外面流离的原因吧。是啊,在树陰下,在望着那浩浩荡荡的东去的扬子江的时候,我幻想 它是渴望地愤怒地奔向自由的国土,又幻想它在呜咽。

何其芳散文精选三:哀歌 象多雾地带的女子的歌声,她歌唱一个充满了哀愁和爱情的古传说, 说着一位公主的不幸,被她父亲禁闭在塔里,因为有了爱情。阿德荔茵或者色尔 薇。奥蕾丽亚或者萝拉。法兰西女子的名字是柔弱而悦耳的,使人想起纤长的身 段,纤长的手指。西班牙女子的名字呢:闪耀的,神秘的,有黑圈的大眼睛。我 不能不对我们这古老的国家抱一种轻微的怨恨了,当我替这篇哀歌里的姊妹选择 名字,思索又思索,终于让她们为三个无名的姊妹。三个,或者七个,不吉祥的 数目,梅特林克的数目。并且,我为什么看见了一片黑影,感到了一点寒冷呢, 因为想起那些寂寂的童时吗 三十年前,二十年前,直到现在吧。乡村的少女还是禁闭在闺阁里, 等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欧罗巴,虽说有一个时代少女也禁闭在修道院里, 到了某种年龄才回到家庭和社会来,与我们这古老的风习仍然不同。现在,都市 的少女对于爱情已有了一些新的模糊的观念了。我们已看见了一些勇敢的走入不 幸的叛逆者了。但我是更感动于那些无望的度着寂寂的光陰,沉默的。在憔悴的 朱唇边浮着微笑,属于过去时代的少女的。不要提起斯宾诺莎和什么机械宇宙观 了,就凭我们一点人事的感受,一些零碎思想,一种直觉,无疑的我们对于自己 的“明天”毫不能为力,冥冥之手在替我们织着锦,匆促的,但又胸有成竹的,谁 能看见那反面呢谁能知道那尚未完成的图样呢 我们的祖母,我们的母亲的少女时代已无从想象了,因为即使是想象, 也要凭藉一点亲切的记亿。我们的姊妹,正如我们,到了一个多变幻的歧途。最 使我们怀想的是我们那些年青的美丽的姑姑,和那些快要消逝了的闺阁生活。呃, 我们看见了苍白的脸儿出现在小楼上,向远山,向蓝天和一片白云开着的窗间, 已很久了。又看见了纤长的、指甲染着凤仙花的红汁的手指,在暮色中,缓缓的 关了窗门。或是低头坐在小凳上,迎着窗间的光线在刺绣,一个枕套,一幅门帘, 厌倦的但又细心的赶着自己的嫁装。嫁装早已放满几只箱子了。那么新箱子旁边 是一些旧箱子,放着她母亲,她祖母的嫁装,在尺大的袖口上镶着宽花边是祖母 时代的衣式,在紧袖口上镶着细圆的缎边是母亲时代的衣式,都早已过时了。当 她打开那些箱子,会发出快乐的但又流出眼泪的笑声。停止了我们的想象吧。关 于我那些姑姑,我的记忆是非常简单的。在最年长的姑姑与第二个姑姑间,我只 记得前者比较纤长,多病,再也想不起她们面貌的分别了。至于快乐的或者流出眼泪的笑声,我没有听见过,我倒是看见了她们家里的花园了:清晰,一种朦胧 的清晰。石台,瓦盆,各种花草,我不能说出它们的正确的名字。在那时候,若 把我独自放在那些飘带似的兰叶,乱发似的万年青叶,和棕榈叶间,我会发出一 种迷失在深林里的叫喊。我倒是有一点喜欢那花园里的水池,和那乡间少有的三 层楼的亭阁,曾引起我多少次的幻想,多少次幼小的心的激动,却又不敢穿过那 陰暗的走廊去攀登。我那些姑姑时常穿过那陰暗的走廊,跑上那曲折的楼梯去眺 远吗时常低头凭在池边的石栏上,望着水和水里的藻草吗我没有看见过。她们的 家和我们的家同在一所古宅里,作为分界的堂屋前的石阶,长长的,和那天井, 和那会作回声的高墙,都显着一种威吓,一种暗示。而我那比较纤长、多病的姑 姑的死耗就由那长长的石阶传递过来。

让我们离开那高大的空漠的古宅吧。一座趋向衰老的宅舍,正如一个 趋向衰老的人,是有一种怪僻的,捉摸不定的性格的。我们已在一座新筑的寨子 上了。我们的家邻着姑姑们的家,在寨尾,成天听得见打石头的声音,工人的声 音,我们在修着碉楼、水池。依我祖父的意见,依他那虫蚀的木板书或者发黄的 手写书的意见,那个方向在那年是不可动工的,因为,依书上的话,犯了三煞。

我祖父是一个博学者,知道许多奇异的知识,又坚信着。谁要怀疑那古老的神秘 的知识,去同他辩论吧。而他已在深夜,在焚香的案前诵着一种秘籍作禳解了。

诵了许多夜了。使我们迷惑的是那禳解没有效力,首先,一个石匠从岩尾跌下去 了,随后,连接的死去了我叔父家一个三岁的妹妹,和我那第二个姑姑。

关于第三个姑姑,我的记忆是比较悠长,但仍简单的:低头在小楼的 窗前描着花样;提着一大圈锁匙在开箱子了,忧郁的微笑伴着独语;坐在灯光下陪 老人辈打纸叶子脾,一个呵欠。和我那些悠长又简单的童时一同禁闭在那寨子里。

高踞在岩上的石筑的寨子,使人想象法兰西或者意大利的古城堡,住着衰落的贵 族,和有金色头发或者栗色头发的少女,时常用颤抖的升上天空的歌声,歌唱着 一个古传说,充满了爱情和哀愁。远远的,教堂的高阁上飘出宏亮,深沉,伤佛 从梦里惊醒了的钟声,传递过来。但我们的城堡是充满着一种声音上的荒凉。早 上,正午,几声长长的鸡啼。青色的檐影爬在城墙上,迟缓的,终于爬过去,落 在岩下的田野中了,于是日暮。那是很准确的时计,使我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跑 下碉楼去开始我的早课,或者午课,读着那些古老的神秘的书籍,如我们的父亲, 我们的祖父的童时一样。而我那第三个姑姑也许正坐在小楼的窗前,厌倦的但又 细心的赶着自己的嫁装吧。她早已许字了人家,依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一切都会消逝的。一切都应了大卫王指环上的铭语。我们悲哀时那短语使我们快乐,我们快乐时它又使我们悲哀。我们已在异乡度过了一些悠长又简 单的岁月了,我们已有了一些关于别的宅舍和少女的记忆了。凭在驶行着的汽船 的栏杆上,江风吹着短发,刚从乡村逃出来的少女,或是带着一些模糊的新的观 念,随人飘过海外去了又回来的少女,从她们的眼睛,从她们微蹙的眉头,我们 猜出了什么呢想起了我们那些年青的美丽的姑姑吗我们已离家三年,四年,五年 了,在长长的旅途的劳顿后,我们回到乡土了,一个最晴朗的日子,使我们十分 惊异那些树林,小溪,道路没有变更,我们已走到家宅的门前。门发出衰老的呻 吟。已走到小厅里了,那些磨损的漆木椅还是排在条桌和两侧,桌上还是立着一 个碎胆瓶,瓶里还是什么也没有插,使我们十分迷惑:是闯入了时间的“过去”, 还是那里的一切存在于时间之外。最后,在母亲的鬓发上我们看见几丝银色了, 从她激动的不连贯的絮语里,知道有些老人已从缠绵的病痛归于永息了,有些壮 年人在一种不幸的遭遇中离开世间了。就在这种迷惑又感动的情景里我听见了我 那第三个姑姑的最后消息:嫁了,又死了;死了又被忘记了。但当她的剪影在我 们心头浮现出来时,可不是如阿左林所说,我们看见了一个花园,一座乡村的树 林,和那些蒙着灰尘的小树,和那挂在被冬天的烈风吹斜了的木柱上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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