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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散文集 [迟子建散文集欣赏]

来源:剪彩 时间:2019-09-11 18:22:46 点击:

迟子建散文集欣赏

迟子建散文集欣赏 翻开精美的日历,我细数着春节将要来临。那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 节日,更是我期盼的佳节,因为只有这几天,我才能放下沉重的学习,放松自己 的心情,淘洗着一年中最欢乐的日子;下面是有迟子建散文集欣赏,欢迎参阅。

迟子建散文集欣赏:撕日历的日子 又是年终的时候了,我写字台上的台历一侧高高隆起,而另一侧却薄 如蝉翼,再轻轻翻几下,三百六十五天就在生活中沉沉谢幕了。

厚厚的那一侧是已逝的时光,由于有些日子上记着一些人的地址和电 话,以及偶来的一些所思所感,所以它比原来的厚度还厚,仿佛说明着已去岁月 的沉重。它有如一块沉甸甸的砖头,压在青春的心头,使青春慌张而疼痛。

发明台历的人大约是个年轻人,岁月于他来讲是漫长的,所以他让日 子在长方形的铁托架上左右翻动,不吝惜时光的消逝,也不怕面对时光。当一年 万事大吉时,他会轻轻松松地把那一摞用过的台历捆起,随便扔到什么地方让它 蒙尘,因为日子还多得是呢。而对于中老年人来说,看着那一摞摞用过的台历, 也许会有一种人生如梦的沧桑感。

于是想到了撕日历。

小的时候,我家总是挂着一个日历牌,我妈妈叫它“陽历牌”,我们称 它“月份牌”。那是个硬纸板裁成的长方形的彩牌,上面是嫦娥奔月的图画:深蓝 的天空,一轮无与伦比的圆月,一些隐约的白云以及袅娜奔月的嫦娥飘飞的裙据。

下面是挂日历的地方,纸牌留着一双细眯的眼睛等着日历背后尖尖的铁片插进去, 与它亲密的吻合。那时候我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撕日历。早晨一睁开眼,便 听得见灶房的柴禾噼啪作响,有煮粥或贴玉米饼子的香味飘来。这基本上是善于 早起的父亲弄好了一家人的早饭。我爬出被窝的第一件事不是穿衣服,而是赤脚 踩着枕头去撕钉在炕头被架子一侧的月份牌,凡是黑体字的日子就随手丢在地上, 因为这样的日子要去上学,而到了红色字体的日子基本上都是星期天,我便捏着 它回到被窝,亲切地看着它,觉得上面的每一个字母都漂亮可爱,甚至觉得纸页 泛出一股不同寻常的香气。于是就可以赖着被窝不起来,反正上课的钟在这一天 成了哑巴,可以无所顾忌地放纵自己。有时候父亲就进来对炕上的人喊:“凉了 凉了,起来了!”“凉了”不是指他,是指他做的饭。反正灶坑里有火,凉了再热,于是 仍然将头缩进被窝,那张星期日的日历也跟了进来。父亲是狡猾的,他这时恶作 剧般地把院子中的狗放进睡房,狗冲着我的被窝就摇头摆尾地扑来,两只前爪搭 着炕沿,温情十足地呜呜叫着,你只好起来了。

有时候我起来后去撕日历,发现它已经被人先撕过了,于是就很生气, 觉得这一天的日子都会没滋味,仿佛我不撕它就不能拥有它似的。

撕去的日子有风雨雷电,也有陽光雨露和频降的白雪。撕去的日子有 欢欣愉悦,也有争吵和悲伤。虽然那是清贫的时光,但因为有一个团圆的家,它 无时不散发出温馨气息。被我撕掉的日子有时飘到窗外,随风飞舞,落到鸡舍的 就被鸡一轰而啄破,落到猪圈的就被猪给拱到粪里也成为粪。命运好的落在菜园 里,被清新的空气滋润着,而最后也免不了被雨打湿,沤烂后成为泥土。

有会过日子的人家不撕日历,用一根橡皮筋勒住月份牌,将逝去的日 子一一塞进去,高高吊起来,年终时拿下来就能派上用场。有时女人们用它给小 孩子擦屁股,有时候老爷爷用它们来卷黄烟。可我们家因为有我那双不安分的手, 日子一个也留不下来,统统飞走了。每当白雪把家院和园田装点得一派银光闪闪 的时候,月份牌上的日子就薄了,一年就要过去了,心中想着明年会长高一些, 辫子会更长一些,穿的鞋子的尺码又会大上一号,便有由衷的快乐。新日子被整 整齐齐地装订上去后,嫦娥仍然在日复一日地奔月,那硬纸牌是轻易不舍得换的。

长大以后,家里仍然使用月份牌,只是我并不那么有兴趣去撕它了, 可见长大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待到上了师专,住在学生宿舍,根本没日历可看, 可日子照样过得一个不错。也就是在那一时期,商店里有台历卖了,于是大多数 人家就不用月份牌了。我自然而然地结束了撕日历的日子。

我在哈尔滨生活的这几年才算像模像样过起了日子,每天早晨起来的 第一件事就是翻台历,让它由一侧到另一侧。当两侧厚薄几乎相等时,哈尔滨会 进入最热的一段日子。年终时我将用过的台历用线绳串起,然后放到抽屉里保存 起来。台历上有些字句也分外有趣,如一九九三年二月十四日记载着“不慎打碎 一只花碗”;而二月二十八日则写着“一夜未睡好,梦见戒指断了,起床后发现下 雪了”;八月二十八日是“天边出现双彩虹,苦瓜汤真好喝”! 到了一九九四年的一月十九日,是腊月初八的日子,东北人喜欢这天煮“腊八粥”,我在这天的日历上记着:“煮八宝粥。材料:大米、小米、绿豆、 小楂子、葡萄干、核桃仁、大枣、花生”。三月三日写着“武则天墓被万人践踏, 只因为她践踏了万人”。而七月十一日是“德国队以1:2败给保加利亚队。保加利 亚用火一样的激情焚烧了陈旧的德国战车”(好像引自一位体育评论记者之言)。

台历有意无意成了我的简易日记本,当然就更加有收藏价值了。

不管多么不愿意面对逝去的日子,不管多么不愿意让青春成为往事, 可我必须坦然面对它。当我串起一九九五年的台历、将一九九六年散发着墨香气 的日子摆在铁皮架上时,我仍然会在上面简要抒写一些我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感 的。如果能把幼时已撕去的日历一一拾回,也许已故的父亲就会复活,他又会放 一条狗进我的睡房催我起床,也许我家在大固其固的那个已经荒芜了的院落又会 变得绿意盈门。但日子永远都是:过去了的就成为回忆。

可它毕竟深深地留在了心底。当我年事已高,将台历的日子看花了, 翻台历的手哆嗦不已时,嫦娥肯定还在奔月。

迟子建散文集欣赏:朋友们来看雪吧 先说树脂吧,就是从红松身上流下的油,它在风中会凝固成金黄色。

把它们用尖刀从树上刮下来,放进铁皮盒中,然后坐在火炉上去熬。不久,树脂 熔化了,松香气也飘了出来,把这铁皮盒放在户外晾一夜,一块树脂就脱落而出。

好的树脂没有杂质,水晶般透明,橙色。你们问我嘴里吃着的东西,正是它。它 与口香糖一样,不能咽进肚子。当地人称它为“松树油子”。女孩子小时候没有不 喜欢嚼它的。她们喜欢嚼出响来,吱喳吱喳的,像鸟叫一样。有虫牙的女孩子嚼 出来的响声就格外饱满。

我脚上穿的毡靴是胡达老人送的。是狍皮做成的,又轻便又暖和。说 起胡达老人,他是我来乌回镇认识的最有性格的一个人。我被大雪围困在塔城已 有三天,是胡达老人赶着马爬犁把我接到乌回镇的。他七十多岁,终日穿着一件 脏兮兮的山羊皮大衣,胸口处老是鼓鼓的,一个酒葫芦就掖在里面。无论他赶着 马爬犁、走路抑或到供销社买东西,他总是出其不意地抽出酒葫芦,美美地呷一 口,然后痛快地擤一把鼻涕,往棉裤上一蹭。他很矮、瘦,但腰不弯背不驼,牙 齿也格外好,所以他走起路来像旋风一样迅捷。我到达乌回镇的当夜,他就醉醺 醺地来敲门,首先申明他不是打我的主意来了(笑话,我可是他孙女辈的人!何况 他即使真那样想,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接着他吹嘘说与他好过的女人个个都有姿色,牙齿比我好(他称我的灰牙齿为耗子屎),眼睛也比我明亮(他比喻说像 盛满了油的灯),手也比我秀气(当时我的手已经冻裂了口)。见他如此信口开河, 我便大胆地挪揄他,问他如此五短身材,女人们如何喜欢他他便笑,半面脸抽搐 着,另半面脸则肌肉僵硬(也许是酒精麻痹所致),这种笑给人一种哆哆嗦嗦的感 觉,比哭还不如。他说女人们喜欢他的手艺活,他会缝狍皮坎肩,中间加上彩色 丝线;会做兔皮帽子;会用桦树皮做摇篮、小船、盐篓、水桶和米盆。还懂得中医, 女人们气血不足、月经不调、腰酸背痛的毛病他全能治得。我问是针灸吗他抿了 一口酒说,“是草药,山上的东西到处都是宝贝。”他还告诉我他有四个儿子,三 个儿媳(大儿媳刚死),一大群孙儿。他费力掰着指头数了半晌,说是七个孙子六 个孙女,总共十三个。不过他最喜欢的是二儿子家七岁的鱼纹。他接着讲鱼纹, 说鱼纹与他连心,他有一次在山中倒套子时一匹马被圆木轧伤了腿,他正愁无法 下山找人求救。鱼纹在家中正在炕上弹玻璃球,他突然对爸爸说,爷爷的马受伤 了,爷爷下不来山了。胡达的二儿子将信将疑赶着另一副马爬犁上了山,一看果 然如此。

胡达那天晚上来找我的目的是为了看我那只栗色皮箱。我想起来他接 我的时候就对皮箱产生了兴趣。我就把皮箱从炕上搬到火炉旁,嗒嗒按下锁鼻子, 将箱子打开。那嗒嗒两声响起的时候,他的薄耳朵也跟着微妙地颤动着。他凑近 那个皮箱,先是目不转睛地看,然后便是一样一样地用手拈起里面的东西,放到 眼睛下仔细地瞧。照相机、胶水瓶、微型录音机,甚至绣花睡衣都没有逃脱他的 手。他看东西的时候表情格外丰富,一会儿惊讶,一会儿扫兴,一会儿又哀怨(看 见睡衣的时候),一会儿又是愤怒(他不满意我把布娃娃掖在里面,认为这是要闷 死她)。他见过照相机,但对微型录音机却不熟知,我便把扣形耳机塞进他的双 耳,放了一段音乐给他。你们一定想不到,他最初听到音乐的时候吓得一跳老高, “哎哟”叫着,酒葫芦也被甩在地上。他说:“这音打哪儿来”不过他听了一会儿就 习惯了,当我帮他摘下耳机,他嘟嘟囔囔地对我说:“这音不好,闹。” 胡达老人看够了我的皮箱,又问我在乌回镇住多久,一个人怕不怕等 等。我说要呆到开春后才走,我在城市里也一个人住,没什么害怕的。他便对我 说,你要是害怕,我就唤鱼纹来跟你做伴。

他知道我是做画的,而且也见识过画家,所以对我的颜料箱一点兴趣 也没有。他说几年前乌回镇来过一个画家,那个男人的手指长得跟女人一样纤细, 他专画乌回镇的女人。让女人们给他做摆设(胡达的原话),然后给她们一些报酬。

后来有个汉子发现画家画了自己女人的奶和屁股,就联合乌回镇的其他男人把画家揍了一通,将他赶出镇子。他说完后得意地冲我笑着,我连忙说自己对人体不 感兴趣,只喜欢画风景。他挺老练地说:“景中就没个人么” 他走后的第二天早晨,我在门口的雪地上发现了这双毡靴。我不知道 是谁悄悄送来的。问邻居大嫂,她一看便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这是胡达老人 的手艺。” 你们在信上问乌回镇有多大,这让我怎么描述呢它与周围的山林河谷 没有界限,完完全全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所以它显得很大。说它小,那是因为 人家很少,不足百户。尤其是这样的时令,外面零下三十多度,偶尔碰见一个人 在路上走,也都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们不在路上讲话,户外没有人语声。有 时会传来牲畜的叫声,那叫声也一样是寂寥的。这里的居民过着自给自足的小日 子,自己种菜和粮食。冬季的蔬菜基本以土豆、白菜和萝卜为主。它们被储藏在 室外的地窖中,三九天气时要在里面生火驱寒。卫生所里只有两个医生,他们兼 管打针投药。男患者打针时由男医生,而女患者打针则是女医生。据说以前只有 男医生,妇女们生了病都不情愿打针(说是不愿意给男人露屁股)。没办法,乌回 镇就从外面请来个女医生。这女医生很文静,单身,所以卫生所里上班时总是三 个人(男医生的老婆不放心,也天天陪着来)。乌回镇还有一家商店(年轻人称为供 销社,老人们则叫它合作社),冷清得很,两个店员总是面色青黄地打瞌睡。店 里所卖的罐头的铁皮盒早已生锈,好像从二次大战的战壕中挖掘出的战利品。这 里经常停电,所以蜡烛生意很好。那天我去买蜡烛,顺便买了两包卫生纸,然后 抱着它们往店外走。遇见我的人都现出很羞怯的样子,原来卫生纸这种东西被认 为是隐秘商品,不能明面拿着。当地的妇女去买它时总是提着个布兜,男顾客在 场她们就去看别的商品,买时躲躲闪闪的,真是有趣。

你们问照片左上角那串草编铜钱,它是鱼纹送给我的。他用这东西换 走了我的带小镜子的胭脂盒。鱼纹是自动找上门来的。记得是某一个中午,我刚 吃完饭,正守着炉子烤瓜子,一个小孩子推门进来了(我像当地人一样不锁门), 他就是鱼纹。他穿件蓝布棉猴,两个脸蛋冻得通红,吊着一串清鼻涕。他进了门 口被热气给熏了个激灵,然后他开始嗤溜嗤溜地把鼻涕吃到肚子里,这才开口跟 我说话。他说:“我能换你的东西吗”我问:“你是谁”“鱼纹呀。”他挺骄傲地说着, 仿佛我到了乌回镇没听说过他,是大逆不道的。我便笑了。鱼纹像老熟人一样脱 掉棉猴,从怀中取出一串草编的铜钱,对我说:“它不能当真的钱用,可是比真 的钱好看。是我编的,一共二十一个钱。”我问他想换我的什么东西,他便挺老练地说他得先看看我的货。我便把一些零碎东西拿给他,后来他就对胭脂盒产生 了兴趣。鱼纹个头很矮,跟他爷爷一样是薄耳朵,不过眼睛又黑又大。他告诉我 他家里养着两头猪,一只羊,九只鸡,这些家禽一到春节前都将被宰了过年,只 留下一只打鸣的公鸡。他比他爷爷还善谈。接着他问我在乌回镇过年吗我说当然。

鱼纹就乐了,问我大年三十晚上他要是来给我磕头拜年,我会不会给他压岁钱我 说那是自然了。鱼纹便显得欢欣鼓舞的,他在我的屋子里走来走去,给我讲一些 他从老辈人那儿听到的鬼怪故事。黄昏的时候,胡达老人来了,他一进屋就说:
“鱼纹,我就知道你上这儿来了,一来了外人你就来换东西。你换了啥” 鱼纹笑嘻嘻地打开那个胭脂盒。胡达老人嗔怪道:“打小就花心,弄 个胭脂饼子做啥” 后来我从邻居口中得知胡达独居,除了年节之外,平素很少到儿子家 去。乌回镇若是来了客人,只要是冬季来,一般都由胡达老人接送。雪爬犁在山 中抄着近路走,会省去许多时间。不管什么人物来,胡达最有兴趣的就是看人家 带的东西,大约这与他是个手艺人有关。我还得知他少年时学过戏,跟过戏班子。

他母亲是个红角,有次在南方的一个水乡小镇唱戏,被当地衙门掌印的人看上, 活活地给抢到府上。那人这边强行纳妾,那边差人将胡达的爹悄悄装进麻袋,活 活地给扔进河里溺死。从此胡达就失去了双亲,他到处流浪,拉过黄包车,给人 修过脚,当过厨师。最后他从南方跑到北方,哪里人少就奔哪里走,结果就在乌 回镇安家落户了。胡达最听不得的便是唱戏,所以连带着对一切声音都敏感。

乌回镇的天亮得很迟。八九点钟,太陽才苍白地升起。到处都是积雪, 远山近山都是白茫茫的。有时我站在窗前看别人家屋顶的炊烟,无论如何也看不 清,因为那炊烟已与天色融为一体了。我手上的冻疮用冬青水洗过后已经痊愈。

只不过因为少见蔬菜水果,我的口腔溃疡,吃刺激性食物时疼痛难忍。镇子里的 人对我很友好,腊月家家宰猪时,人们总是请我做客。以前我特别讨厌吃猪下水, 到了这里后觉得那东西是这么好吃,喝烧酒吃臭烘烘的猪大肠真是妙不可言。有 一次我醉在别人家的炕上,指着人家地上的鞋子叫“船”,而擎着筷子叫“桨”,成 为笑柄。至于带来的那些颜料,我真是很难说出口,我全把它们涂到乌回镇人家 的炕琴上了。他们让我画荷我就画荷,要多粉我就给多粉,过年时还给他们画门 神和财神,所以黄绿红三色已经用尽了。领导要是知道我下来体验生活只是画这 些个东西,非要气坏不可。可这里的人喜欢我画荷花小鸟、松树仙鹤,除夕时几 乎家家都贴着我画的喜气洋洋的财神爷。他们请我画东西时,总是预备下饭食, 回来时又给我带来些吃的。我便想做个画匠也不错,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只画炕琴和门神。我堕落了是吗 鱼纹留下的那串草编铜钱被我当成装饰挂在墙上。你们问另外一些模 糊的物件是什么,它们是桦皮簸箕(淘米用的)、火钩子、鸟笼子和豆角干。我失 眠的毛病到这里不治自愈,每日都睡得又香又实,每天同当地人一样早早就起床 了。有时我到江上去看他们捕鱼,更多的时候则是去他们那儿串门,听他们讲老 掉牙的故事。这里的星光总是不同寻常的好。有时夜晚跑到屋外,仰头一望,满 天的星星真叫灿烂啊。还有晚霞,这里的晚霞总是鸡血一样鲜红,同雪景形成强 烈反差。

我告诉你们这里的人是如何过年的吧。他们一进腊月就开始忙年,屠 宰家禽、做新衣、蒸干粮、除尘,一直忙到除夕的早上这才罢休。无论男女老少 都里里外外换上新衣。老人们挂灯笼,家庭主妇忙着祭祖,小孩子则将兜里装满 瓜子糖果到处跑。男孩子放鞭炮,那响声就接二连三地闪现。小女孩则挨家挨户 看别人家窗户上的剪纸,看哪种图案更妖娆。我是在邻居大嫂家过的除夕,吃过 满盘的饺子后,刚回到家里,门就被撞开了。一股白炽的寒气中“嗵”地跌下一个 小人,不住地给我磕头,磕得真响啊,鱼纹来讨压岁钱来了。我给了他五十元钱, 鱼纹将钱拿在手中,说是要买几个小礼花留待正月十五拿到他爷爷的院子里放。

我便问他爷爷在哪个儿子家过的年。鱼纹一梗脖子笑着说:“还不是跟往年一样 爷爷在每个儿子家的炕沿都沾沾屁股,然后就背着手回他自己住的房子。” 鱼纹说,胡达老人在大儿子家抽了根烟,告诉大儿子早些再找个老婆 回家,不要把饭桌老是弄得油腻腻的;然后他去二儿子家,由鱼纹给他磕头。鱼 纹每年磕头都会得到礼物,前些年是蝈蝈笼、鼠夹子、兔皮手套、松塔垒成的小 屋子等等,今年是一条挂狗用的皮项圈。他在鱼纹家尝了一个饺子,嫌那馅不够 咸。他去三儿子家吃了块糖,责备他家的灯笼没糊好,把糨子弄到明面上了,一 块一块的白点跟长了癣似的;他最后到小儿子家,剥了一个花生吃,紧着鼻子说 他家的酸菜缸没伺候好,有股馊味,然后皱皱眉一拍屁股就走了。

“你爷爷年年都这么过年”我问。

“年年是这样。”鱼纹说,“他就喜欢我,每年正月十五我都去给他放 花。” 正月十五的那天早晨,我还躺在炕上借着炉火的余温续懒觉,邻居大 嫂忽然慌慌张张地进来告诉我,说是胡达老人没了。我不知道“没了”就是当地人对“死亡”的隐讳说法,以为胡达老人失踪了。邻居大嫂说,鱼纹一大清早起来正 在摆弄礼花,忽然从炕沿栽倒在地。他的头被磕了一个包,这时他忽然说他看见 爷爷快死了,爷爷正在召唤他,他就撒腿往爷爷那儿跑。胡达老人果然躺在炕上, 长一声短一声地喘气。见到鱼纹来,眼睛里漫出泪水,说了个“戏”字就咽气了。

“戏”我问。

“戏。”邻居大嫂说。

我在胡达老人的家里见到了鱼纹。他通身披孝,也许因为泪水的浸润, 眼睛更显明亮。他见了我,现出一种大人才有的凄凉表情。正月十五的夜里有许 多人为胡达守灵,长明灯在寒风中瑟瑟抖动。鱼纹点燃了那几簇礼花。他每放一 个都要说话:
“爷爷,快看,这个花像菊花!” “爷爷,这花跟冰凌花一样白!” “爷爷,这个花像是在泼水!” 仿佛胡达老人真的用另外的眼睛看到了似的。我问鱼纹,胡达老人死 时果真说出个“戏”字么鱼纹点点头。我想如果不是“戏”,便是“嘻”字了。对于生 命的结束来讲,“戏”和“嘻”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胡达老人的死,使乌回镇失去了一个有光彩的人物。我几乎天天都穿 着他送我的狍皮靴,用温暖的心境来怀念他。他的手艺真是好,所有的针码都压 在靴帮里了,靴口轧着一圈缜密的花边。葬礼过后,雪一场比一场大,人们几乎 足不出户在家“猫冬”,只有鱼纹常常到我这里来。他通常是雪住后的早晨来,他 带着一条黄狗,狗脖颈处的项圈是胡达老人最后的手艺。鱼纹跟着我学画财神和 门神,他每次都带来一张白纸。我教了他一周后,他就能画个大概了。不过他总 是喜欢把财神爷的胡子画得又长又飘,就像云彩一样。有时他也帮我烧水沏茶, 还帮我抹炕上的灰,他勤快得很。我常常想,要是我能生一个鱼纹这样的孩子有 多好。可我知道在城市里是不可能孕育出这样的孩子的。而我在乌回镇又不知不 觉丧失了一次可能诞生灵性儿童的机会。

这话还得从你们收到的这张照片谈起。你们真细心,发现它的邮戳不 是乌回镇的,而是出自与你们同一座城市的邮局。的确是这样,这帧一次成相的照片是我拜托一个朋友路过我们城市时寄给你们的。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这 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胡达老人葬礼后的第一个星期日。那天有风,冷极了,镇子里的 人传说有几个拍电影的人来了。我走出屋子,发现临江的高岗上果然有一群游动 的人影。他们在拍歪歪斜斜的栅栏、木刻楞小屋以及雪爬犁和狗。我便抄着袖子 凑过去看热闹。他们共有六个人,是一家海外发行制片公司拍风光片的。其中有 一个穿黑色皮衣的人引起了我的兴趣。他个子不高,面目酷似我已故的父亲(红 脸膛,很大的眼睛,浓眉),他说话语速极快,在工作间隙不时与他的合作者打 趣。他显然也注意到了我,问道:“外地人吧”我点点头。“写字的”他略带鄙夷地 问我,大约以为我是作家或者记者。“画画的。”我说。“哦,差不多都一样,都 得用笔。”他挪揄地说,“在城里呆腻歪了,下乡揩贫下中农的油来了” 他那无所顾忌的样子,仿佛与我相识已久。傍晚的时候,风住了,可 灰云却压满了天空,气压低得很。我正在灶房中淘米,回忆着父亲生前的某些生 活片断,他突然笑嘻嘻地像老朋友一样推门进来了。

“有我的饭么”他问。

我呆立着。

“反正你也得吃饭,多做出一口就行。”他放下背囊,“而且我也会做 饭。” 我便毫不客气地把围裙扔给他。我们用牛肉煮土豆,用粉丝炒酸菜, 他边做菜边唱歌(这也与我父亲一样),然后我们一起吃饭。他吃饭的样子很贪婪, 连菜底的汤计都不漏掉,吱吱地倾着盘子吸个溜干净。饭后,我们坐在炉火旁谈 天(说些什么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他那张少年般的脸庞,他快捷的语调以及把茶 水喝得很响的样子。后来我建议他为我拍一张照片(因为我注意到他背囊中有一 次成相的相机,而我又迫切想看看那个夜晚的我)。他打趣道:“吃你一顿饭,总 要付出些代价。”于是我就穿着毡靴,嘴里嚼着树脂,悠闲地坐在房屋一角。当 照片坠落下来后,我发现那颜色和背景都出人意料的好,就想把它寄给你们。为 了使你们早些见到乌回镇的我,我让他把信连同照片带走,因为他第二天一大早 要离开乌回镇,他中途转机时路过我们的城市。

接着说那天晚上的事情。我记得天落雪了,这是从窗棂微妙的嚓嚓声感觉出来的。

我们把浓茶喝淡了,所有的话语已经化为炉中灰烬的时候,他忽然温 存地说:“今晚让我留下,好吗” 我摇摇头,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他便站起来穿上大衣,笑 笑说:“文化女人。”然后用手抚了一下我的头发。

我看着他,有点恋恋不舍,然而依然望着他在走向门口。我突然说:
“你真像我父亲。” “他一定是死去了。”他说。

我点点头。

他又说:“放心,路过你的城市时,我不会忘了发这封信。” “谢谢。”这两个字彻底把他赶出门外。

那一夜我不断被恶梦扰醒。早晨起来时望着窗外飞扬的大雪,有种恍 如隔世之感,我忍不住伤感地落泪了。我就如此轻易地让一个美好的夜晚付之东 流。我知道他们已经离开乌回镇,那样的夜晚永远不会再来了。想起他站在灶房 一边做饭一边唱歌的情景,我的泪水就汹涌无边了。后来鱼纹拿着两颗奶糖跑来 看我,他说他在家里就听见我的哭声了,他说人吃了糖后就没有眼泪了。我把鱼 纹抱在怀里,吻他那双神灯般的眼睛。

你们肯定要嘲笑我的多愁善感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想念你们。

我真希望你们能来乌回镇看看,虽然见不到胡达老人了,但他的坟还在,鱼纹也 许会画门神和财神给你们看。当然,如果这些人物都意外错过的话,雪是绝对不 会拒绝你们的。因为漫长的冬天还未结束,雪三天两头就来一场,你们来看雪吧。

只是如果你们也被雪意外围在塔城,胡达老人再也不能赶着雪爬犁接你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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