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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散文精选 当代散文八大家汪曾祺散文精选

来源:剪彩 时间:2019-09-09 18:00:22 点击:

当代散文八大家汪曾祺散文精选

当代散文八大家汪曾祺散文精选 当代散文八大家汪曾祺散文精选:跑警报 西南联大有一位历史系的教授,——听说是雷海宗先生,他开的一门 课因为讲授多年,已经背得很熟,上课前无需准备;下课了,讲到哪里算哪里, 他自己也不记得。每回上课,都要先问学生:“我上次讲到哪里了”然后就滔滔不 绝地接着讲下去。班上有个女同学,笔记记得最详细,一句不落。雷先生有一次 问她:“我上一课最后说的是什么”这位女同学打开笔记夹,看了看,说:“您上 次最后说:‘现在已经有空袭警报,我们下课。’” 这个故事说明昆明警报之多。我刚到昆明的头二年,一九三九、一九 四○年,三天两头有警报。有时每天都有,甚至一天有两次。昆明那时几乎说不 上有空防力量,日本飞机想什么时候来就来。有时竟至在头一天广播:明天将有 二十七架飞机来昆明轰炸。日本的空军指挥部还真言而有信,说来准来! 一有警报,别无他法,大家就都往郊外跑,叫做“跑警报”。“跑”和“警 报”联在一起,构成一个语词,细想一下,是有些奇特的,因为所跑的并不是警 报。这不像“跑马”、“跑生意”那样通顺。但是大家就这么叫了,谁都懂,而且觉 得很合适。也有叫“逃警报”或“躲警报”的,都不如“跑警报”准确。“躲”,太消 极;“逃”又太狼狈。唯有这个“跑”字于紧张中透出从容,最有风度,也最能表达丰 富生动的内容。

有一个姓马的同学最善于跑警报。他早起看天,只要是万里无云,不 管有无警报,他就背了一壶水,带点吃的,夹着一卷温飞卿或李商隐的诗,向郊 外走去。直到太阳偏西,估计日本飞机不会来了,才慢慢地回来。这样的人不多。

警报有三种。如果在四十多年前向人介绍警报有几种,会被认为有“神 经病”,这是谁都知道的。然而对今天的青年,却是一项新的课题。一曰“预行警 报”。

联大有一个姓侯的同学,原系航校学生,因为反应迟钝,被淘汰下来, 读了联大的哲学心理系。此人对于航空旧情不忘,曾用黄色的“标语纸”贴出巨幅 “广告”,举行学术报告,题曰《防空常识》。他不知道为什么对“警报”特别敏感。

他正在听课,忽然跑了出去,站在“新校舍”的南北通道上,扯起嗓子大声喊叫:“现在有预行警报,五华山挂了三个红球!”可不!抬头望南一看,五华山果然挂起 了三个很大的红球。五华山是昆明的制高点,红球挂出,全市皆见。我们一直很 奇怪:他在教室里,正在听讲,怎么会“感觉”到五华山挂了红球呢——教室的门 窗并不都正对五华山。

一有预行警报,市里的人就开始向郊外移动。住在翠湖迤北的,多半 出北门或大西门,出大西门的似尤多。大西门外,越过联大新校门前的公路,有 一条由南向北的用浑圆的石块铺成的宽可五六尺的小路。这条路据说是古驿道, 一直可以通到滇西。路在山沟里。平常走的人不多。常见的是驮着盐巴、碗糖或 其他货物的马帮走过。赶马的马锅头侧身坐在木鞍上,从齿缝里咝咝地吹出口哨 (马锅头吹口哨都是这种吹法,没有撮唇而吹的),或低声唱着呈贡“调子”:
哥那个在至高山那个放呀放放牛, 妹那个在至花园那个梳那个梳梳头。

哥那个在至高山那个招呀招招手, 妹那个在至花园点那个点点头。

这些走长道的马锅头有他们的特殊装束。他们的短褂外部套了一件白 色的羊皮背心,脑后挂着漆布的凉帽,脚下是一双厚牛皮底的草鞋状的凉鞋,鞋 帮上大都绣了花,还钉着亮晶晶的“鬼眨眼”亮片。——这种鞋似只有马锅头穿, 我没见从事别种行业的人穿过。马锅头押着马帮,从这条斜阳古道上走过,马项 铃哗棱哗棱地响,很有点浪漫主义的味道,有时会引起远客的游子一点淡淡的乡 愁…… 有了预行警报,这条古驿道就热闹起来了。从不同方向来的人都涌向 这里,形成了一条人河。走出一截,离市较远了,就分散到古道两旁的山野,各 自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呆下来,心平气和地等着,——等空袭警报。

联大的学生见到预行警报,一般是不跑的,都要等听到空袭警报:汽 笛声一短一长,才动身。新校舍北边围墙上有一个后门,出了门,过铁道(这条 铁道不知起讫地点,从来也没见有火车通过),就是山野了。要走,完全来得及。

——所以雷先生才会说“现在已经有空袭警报”。只有预行警报,联大师生一般都 是照常上课的。跑警报大都没有准地点,漫山遍野。但人也有习惯性,跑惯了哪里, 愿意上哪里。大多是找一个坟头,这样可以靠靠。昆明的坟多有碑,碑上除了刻 下坟主的名讳,还刻出“×山×向”,并开出坟茔的“四至”。这风俗我在别处还未见 过。这大概也是一种古风。

说是漫山遍野,但也有几个比较集中的“点”。古驿道的一侧,靠近语 言研究所资料馆不远,有一片马尾松林,就是一个点。这地方除了离学校近,有 一片碧绿的马尾松,树下一层厚厚的干了的松毛,很软和,空气好,——马尾松 挥发出很重的松脂气味,晒着从松枝间漏下的阳光,或仰面看松树上面的蓝得要 滴下来的天空,都极舒适外,是因为这里还可以买到各种零吃。昆明做小买卖的, 有了警报,就把担子挑到郊外来了。五味俱全,什么都有。最常见的是“丁丁糖”。

“丁丁糖”即麦芽糖,也就是北京人祭灶用的关东糖,不过做成一个直径一尺多, 厚可一寸许的大糖饼,放在四方的木盘上,有人掏钱要买,糖贩即用一个刨刃形 的铁片楔入糖边,然后用一个小小铁锤,一击铁片,丁的一声,一块糖就震裂下 来了,——所以叫做“丁丁糖”,其次是炒松子。昆明松子极多,个大皮薄仁饱, 很香,也很便宜。我们有时能在松树下面捡到一个很大的成熟了的生的松球,就 掰开鳞瓣,一颗一颗地吃起来。——那时候,我们的牙都很好,那么硬的松子壳, 一嗑就开了! 另一个集中点比较远,得沿古驿道走出四五里,驿道右侧较高的土山 上有一横断的山沟(大概是哪一年地震造成的),沟深约三丈,沟口有二丈多宽, 沟底也宽有六七尺。这是一个很好的天然防空沟,日本飞机若是投弹,只要不是 直接命中,落在沟里,即便是在沟顶上爆炸,弹片也不易蹦进来。机枪扫射也不 要紧,沟的两壁是死角。这道沟可以容数百人。有人常到这里,就利用闲空,在 沟壁上修了一些私人专用的防空洞,大小不等,形式不一。这些防空洞不仅表面 光洁,有的还用碎石子或碎瓷片嵌出图案,缀成对联。对联大都有新意。我至今 记得两副,一副是:
人生几何 恋爱三角 一副是:
见机而作入土为安 对联的嵌缀者的闲情逸致是很可叫人佩服的。前一副也许是有感而发, 后一副却是记实。

警报有三种。预行警报大概是表示日本飞机已经起飞。拉空袭警报大 概是表示日本飞机进入云南省境了,但是进云南省不一定到昆明来。等到汽笛拉 了紧急警报:连续短音,这才可以肯定是朝昆明来的。空袭警报到紧急警报之间, 有时要间隔很长时间,所以到了这里的人都不忙下沟,——沟里没有太阳,而且 过早地像云冈石佛似的坐在洞里也很无聊,大都先在沟上看书、闲聊、打桥牌。

很多人听到紧急警报还不动,因为紧急警报后日本飞机也不定准来,常常是折飞 到别处去了。要一直等到看见飞机的影子了,这才一骨碌站起来,下沟,进洞。

联大的学生,以及住在昆明的人,对跑警报太有经验了,从来不仓皇失措。

上举的前一副对联或许是一种泛泛的感慨,但也是有现实意义的。跑 警报是谈恋爱的机会。联大同学跑警报时,成双作对的很多。空袭警报一响,男 的就在新校舍的路边等着,有时还提着一袋点心吃食,宝珠梨、花生米……他等 的女同学来了,“嗨!”于是欣然并肩走出新校舍的后门。跑警报说不上是同生死, 共患难,但隐隐约约有那么一点危险感,和看电影、遛翠湖时不同。这一点危险 感使两方的关系更加亲近了。女同学乐于有人伺侯,男同学也正好殷勤照顾,表 现一点骑士风度。正如孙悟空在高老庄所说:“一来医得眼好,二来又照顾了郎 中,这是凑四合六的买卖”。从这点来说,跑警报是颇为罗曼蒂克的。有恋爱, 就有三角,有失恋。跑警报的“对儿”并非总是固定的,有时一方被另一方“甩”了, 两人“吹”了,“对儿”就要重新组合。写(姑且叫做“写”吧)那副对联的,大概就是 一位被“甩”的男同学。不过,也不一定。

警报时间有时很长,长达两三个小时,也很“腻歪”。紧急警报后,日 本飞机轰炸已毕,人们就轻松下来。不一会,“解除警报”响了:汽笛拉长音,大 家就起身拍拍尘土,络绎不绝地返回市里。也有时不等解除警报,很多人就往回 走:天上起了乌云,要下雨了。一下雨,日本飞机不会来。在野地里被雨淋湿, 可不是事!一有雨,我们有一个同学一定是一马当先往回奔,就是前面所说那位 报告预行警报的姓侯的。他奔回新校舍,到各个宿舍搜罗了很多雨伞,放在新校 舍的后门外,见有女同学来,就递过一把。他怕这些女同学挨淋。这位侯同学长 得五大三粗,却有一副贾宝玉的心肠。大概是上了吴雨僧先生的《红楼梦》的课, 受了影响。侯兄送伞,已成定例。警报下雨,一次不落。名闻全校,贵在有恒。

——这些伞,等雨住后他还会到南院女生宿舍去敛回来,再归还原主的。跑警报,大都要把一点值钱的东西带在身边。最方便的是金子,—— 金戒指。有一位哲学系的研究生曾经作了这样的逻辑推理:有人带金子,必有人 会丢掉金子,有人丢金子,就会有人捡到金子,我是人,故我可以捡到金子。因 此,他跑警报时,特别是解除警报以后,他每次都很留心地巡视路面。他当真两 次捡到过金戒指!逻辑推理有此妙用,大概是教逻辑学的金岳霖先生所未料到的。

联大师生跑警报时没有什么可带,因为身无长物,一般大都是带两本 书或一册论文的草稿。有一位研究印度哲学的金先生每次跑警报总要提了一只很 小的手提箱。箱子里不是什么别的东西,是一个女朋友写给他的信——情书。他 把这些情书视如性命,有时也会拿出一两封来给别人看。没有什么不能看的,因 为没有卿卿我我的肉麻的话,只是一个聪明女人对生活的感受,文字很俏皮,充 满了英国式的机智,是一些很漂亮的Essay,字也很秀气。这些信实在是可以拿 来出版的。金先生辛辛苦苦地保存了多年,现在大概也不知去向了,可惜。我看 过这个女人的照片,人长得就像她写的那些信。

联大同学也有不跑警报的,据我所知,就有两人。一个是女同学,姓 罗。一有警报,她就洗头。别人都走了,锅炉房的热水没人用,她可以敞开来洗, 要多少水有多少水!另一个是一位广东同学,姓郑。他爱吃莲子。一有警报,他 就用一个大漱口缸到锅炉火口上去煮莲子。警报解除了,他的莲子也烂了。有一 次日本飞机炸了联大,昆明北院、南院,都落了炸弹,这位郑老兄听着炸弹乒乒 乓乓在不远的地方爆炸,依然在新校舍大图书馆旁的锅炉上神色不动地搅和他的 冰糖莲子。

抗战期间,昆明有过多少次警报,日本飞机来过多少次,无法统计。

自然也死了一些人,毁了一些房屋。就我的记忆,大东门外,有一次日本飞机机 枪扫射,田地里死的人较多。大西门外小树林里曾炸死了好几匹驮木柴的马。此 外似无较大伤亡。警报、轰炸,并没有使人产生血肉横飞,一片焦土的印象。

日本人派飞机来轰炸昆明,其实没有什么实际的军事意义,用意不过 是吓唬吓唬昆明人,施加威胁,使人产生恐惧。他们不知道中国人的心理是有很 大的弹性的,不那么容易被吓得魂不附体。我们这个民族,长期以来,生于忧患, 已经很“皮实”了,对于任何猝然而来的灾难,都用一种“儒道互补”的精神对待之。

这种“儒道互补”的真髓,即“不在乎”。这种“不在乎”精神,是永远征不服的。

为了反映“不在乎”,作《跑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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